我从蒙洼来
刘燕
“俺家住在淮河湾,十年倒有九年淹,房倒屋塌无处去,到嘴的粮食全淹完……”这首广为传唱的歌谣唱出了蒙洼人曾经的苦难和辛酸。
淮河,从桐柏山太白顶奔腾而下,一泻千里,千百年来哺育了世世代代生活在两岸的淮河儿女,但也给儿女们带来一次又一次深重的灾难。
2019至2020年间,笔者一次次走进蒙洼,寻找在洪水围困的日子里默默做出牺牲和奉献的蒙洼人,感受他们在与洪水抗争中表现出的自强不息、无私奉献的精神。
一
1991年6月14号15时30分,王家坝水位:28.3米。
望着家门口白浪滔天的四里湖,郭中娥的心像天空的云一样阴沉。她刚接到通知,王家坝闸要提前开闸泄洪,时间是6月15日8时。开闸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4个小时。乡里要求她立刻组织本村的民兵和党员,必须在开闸前,和其他的党员干部一起,尽快、安全撤离那些散住在庄台下面的人员。
郭中娥把正在吃奶的孩子往婆婆怀里一丢,立刻投入到搬迁转移工作中。到15日上午8点前,蓄洪库内散居的4万8千多名群众全部转移到庄台和蒙洼大堤上。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特殊战斗,让人难忘,令人震撼!。
那一年,郭中娥26岁,时任老观乡王郢村(现为顺河村)妇女主任。
连日暴雨,庄台下面的积水已没过膝盖,分不清哪里是路,哪里是沟。郭中娥拿着木棍往前蹚水,滑到了,再爬起来。她顾不上浑身衣服湿透,帮群众搬东西,牵牲口,抬粮食。搬了一家又一家,直到把她负责的那一片区域内所有人员和牲畜全部安全转移后,她才跌跌撞撞、昏昏沉沉回家喂孩子。
王家坝开闸蓄洪后,淮河水位逐渐回落,严峻的抗洪抢险形势有所缓解。但老天爷并没有被蒙洼人民的奉献精神所感动,也没有因为蒙洼人民的苦难而就此罢休,一场更加残酷的抗洪抢险战斗紧接着再次打响。
7月6日,淮河水位再次猛涨,狂风肆虐,暴雨如注,浊浪排空,被洪水泡透了的淮河大堤眼看要决堤。没有动员,没有命令,沿淮4万多干部和群众,手挽手,肩并肩,在淮河大堤上筑起了一道39华里的钢铁长城。郭中娥像男同志一样跳入水中,查管涌,打木桩,扛沙袋,忍着饥饿,忍着寒冷,她在淮河大堤上整整奋战13个小时。幼小的孩子饿得嗷嗷哭叫,婆婆心疼孙子,扯着嗓子骂她不知道心疼孩子。郭中娥向婆婆解释:“我是党员,大灾面前我得带好这个头,我咋能不疼自己的孩子呢?”
这天夜里,国家防汛指挥部再次下达命令,王家坝闸再次开闸蓄洪。洪水下落后刚回到家里的群众和牲畜需要再次转移。面对辛苦建设的家园一次次被洪水冲毁,郭中娥心里说不出的心酸和难过。但她深知,舍弃她们的小家,才能换来大家的幸福和安康。她再一次毅然决然地投入到搬迁群众和转移群众财产的工作中,没有怨言,没有喊累,只有默默奉献,默默付出。
有人说,淮河像一头猛兽,隔几年就要发威一次。1991年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洪水刚过去5年,1996年,淮河流域再次发生较大洪水。
但那一年,尽管王家坝闸已超警戒水位,却没有开闸蓄洪。原因是蒙洼地区有很多百姓因为庄台空间太狭小,实在住不下,他们就把房子建在庄台下面。那时蒙洼四个乡镇还没有建保庄圩,如果开闸蓄洪,会造成难以估计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。郭中娥知道,不开闸蓄洪,防汛任务将会更加艰巨。淮河大堤上最有可能出现的就是管涌,一旦管涌不能及时发现并堵住,就可能造成堤毁人亡的惨剧。
1996年7月20日中午,太阳火辣辣当头照着,空气中弥漫着水草的腥味。刚吃过饭,郭中娥就去她负责的那一段淮河大堤上巡堤了。下午两点左右,当她巡逻至王郢村桥沟口时,突然发现堤坝下的水流很急,旋水涡较大。旋水涡就是管涌,是堤坝内部渗漏导致的,如果不及时堵住,后果不堪设想。
正是炎热的午后,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,周围也没有任何防汛器材。情况万分危急,她却临危不乱。事发地点离她家只有五十多米,郭中娥赶紧跑回家,把家中最厚实、最大的一床棉被抱了出来。这床被子是她结婚时,母亲送给她的唯一嫁妆,从结婚那天一直到现在,她都没舍得用过。她抱起被子,跳入水中,用被子紧紧将漩涡口堵住。随后赶来的人员,在漩涡口又扣上一口大铁锅,在铁锅旁边围上防汛带,垫上沙石包,才彻底将管涌堵住。
一场虚惊后,为了确保淮河大堤安然无恙,当天下午五点多钟,郭中娥把两个年幼的孩子锁在家里,和丈夫一起,用村里的防汛水泥船去曹集装运防汛器材。等他们把20多吨重的防汛器材装上船后,天色已经昏暗。从曹集往老观,是逆流而上。淮河水面很宽,原来站在岸边的杨树林都淹没在水里,只露出两三米的树梢。水面广阔,风急浪高,波涛汹涌,水流湍急,船行非常缓慢。
当船走到一小半路程时,天已黑透,四周没有一丝光亮,也看不见一个人影,在这样的水面上行船非常危险。这条水泥船本身吃水就深,再加上装了20吨的防汛器材,如果一个巨浪打过来,或者碰到没入水中的障碍物,都有船翻人亡的可能。他们慢慢地把船往岸边靠,好不容易碰到一棵大树,郭中娥抓住树枝,把船停在树下面。茫茫水面上,夫妻俩互相鼓励,互相安慰,为了家里两个年幼的孩子,他们必须活着回去。等啊等,等到天蒙蒙亮时,他们才慢慢行船。
回到家里,开门的一瞬间,郭中娥哭了。两个孩子,六岁的儿子睡在门槛边,四岁的女儿睡在床下面,身上被蚊子叮咬的都是红斑点,孩子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。郭中娥说,那一夜行船,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,现在想,万一那天晚上船翻了,他们两个走了,两个年幼的孩子咋办?
在郭中娥拿被子堵管涌的第三天,县电视台对郭中娥进行采访。当记者来到郭中娥家时,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。郭中娥住的是两间破草房,家里除了一张大床,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。一床大厚被子,对这个贫困的家庭来说十分珍贵,那是冬日里御寒保暖的依靠,有了它,漫长的冬天才会有温暖和安心。郭中娥见到记者,很不好意思。她认为抱被子堵管涌是她应该做的事,是她的职责,没什么值得表扬的。
2019年6月14号,我去郭中娥家走访时,她正在哄孙子睡觉。她家的茅草房早已变成三层的小洋楼。两个孩子,儿子在县城工作,女儿跟着女婿在上海做生意。郭中娥性格爽朗,谈到当年的经历,她笑着说:“当时也没顾得多想,无论上面让我做什么,我都义无反顾去做,也不知道啥叫怕。”
二
2007年,对十几万蒙洼人来说,同样是难忘的一年。
那一年,淮河发生了1954年以来的特大洪水。王家坝水位达到29.48米。2007年7月10日12时,王家坝开闸蓄洪。
闸门打开,汹涌的洪水,奔腾着、咆哮着,像脱缰的野马,裹挟着泥沙,翻滚着冲向蒙洼蓄洪区。蓄洪区180.4平方公里的田园,顷刻成为一片汪洋大海。
郜台乡位于蒙洼蓄洪区下游,昔日是有名的“老灾窝”。蓄洪后,全乡27个庄台,全部成为茫茫水面上的一座座孤岛。郜台乡昔日的邮路不见了,所有和外界的联系只能靠船只,给邮递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。
郜台邮电所邮递员杨继成,经常背着沉甸甸的邮包走村串户,将一份份报纸和信件送到村民手中。他被乡亲们亲切称为“蒙洼使者”。
说起杨继成当邮递员,还有一段曲折的故事。1992年,郜台乡邮电所一位20多岁的邮递员,因为嫌工资低、条件艰苦,辞职外出打工了。杨继成听说后,便主动请缨,前往邮局当了邮递员。老婆坚决反对。那时,杨继成在浙江台州一家眼镜厂打工,每个月工资1000元,在当时可算高收入。杨继成当邮递员,每个月工资只有35块钱,杂七杂八津贴加一起,也只不过70元钱。可是,杨继成对亲戚朋友说,郜台乡有些偏僻的地方,既不通公路,又不通电话,报刊与信件是大家了解外界的重要信息源,邮递员是蒙洼地区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桥梁,我当邮递员服务乡民,活得充实,我喜欢干这一行。
那时,郜台乡邮电所连一辆像样的自行车都没有,杨继成自己掏钱,买了一辆“永久牌”自行车。他每天骑着自行车跑一条方圆70多公里长的送信线路,成了郜台乡名副其实的“绿衣天使”。
杨继成本来以为,送信是件轻松差事,真干上这一行,他才明白,送信是苦差事一桩。一个郜台乡,如果送信路线没有经过精确计算,如果每家每户订阅的报纸种类没有背诵下来,如果对每个住户的家庭住址不能了如指掌,跑一天都别想把邮件送完。这个时候,他才意识到,干什么都不容易。他时刻牢记当初选择这份职业的初衷,时刻牢记老同志对他的教导:“你可要好好干,送信送邮件对老百姓来说是大事,一封信连着两颗心,你千万不能马虎。”
乡村邮递员的工作是艰辛而枯燥的。杨继成负责的郜台乡地域面积77.4平方公里,九十年代初期,乡村道路坑坑洼洼,很多都是泥巴路,一到下雨,不能骑自行车时,他就用瘦弱肩膀扛着四五十斤重的邮包往村里走。无论刮风下雨,严寒酷暑,他都准确无误地把邮件送到群众手里。
蓄洪后,杨继成原来骑车要用一天时间完成全乡的投递任务,现在,洪水茫茫中,他只能坐船蹚水,身穿雨衣,马不停蹄地跑,两天才能把原来一天能投递完的邮件准确无误地送到收件人手里。
当时,正好赶上高考录取通知书陆续下来,十年寒窗,莘莘学子和家长们焦急盼望高考录取通知书能早一点送到家。2007年7月24日下午3点,杨继成要去刘店村前店子庄台送一份高考录取通知书。杨继成搭乘一条小木船,在一片汪洋中往前行驶。白茫茫的洪水,一眼望不到边际。他乘坐的这条小船,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片树叶,随时都有被风浪打翻的危险。面对这样险恶的环境,杨继成不是没有害怕过。他上有年迈的父母,下有年幼的女儿,万一哪天船翻了,他走了,一大家子怎么办?但一想到那些盼望录取通知书的渴望眼神,他便顾不上想这些了,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千难万难,也要保证把每一份录取通知书准确无误地送到学生手里。
7月30号,杨继成给另外一名学生送高考录取通知书。那天的地表温度达到40度,杨继成冒着高温,穿着“暖和”的救生衣,背着几十斤重的邮包,顶着火辣辣的太阳,划着小船,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学生手里。他跟我们说,我喜欢看人们收到信后脸上的笑容,也喜欢想象信中那些温情的故事。每当这个时候,我就感觉到这份工作对于我,有了更多的乐趣和意义。
从蓄洪开始,一直到洪水退去,杨继成每天重复坐船、蹚水送邮件,他的腿和脚被污水泡得红肿溃烂,疼痒难忍。走在泥水里,经常还面临着毒蛇的威胁,但为了群众的利益,他依然每天在洪水中奔忙着。
杨继成整天背着邮包到处跑,顾不上一家老小,妻子对她意见很大。特别是7月10号开闸那天,他家饲养在庄台下的家禽家畜,都被洪水冲走了。妻子非常心疼,埋怨杨继成不知道顾家。杨继成安慰妻子,东西没了可以挣回来,人家的录取通知书耽误了,可就麻烦了。妻子听后,心疼地看着他红肿的腿脚,不再埋怨他。
一个人,有所信,才能积极、认真将一条路走下去。
27年一晃而过,2019年6月18号上午,在郜台乡邮政所,我们终于见到这位被媒体称赞为“爱心使者”的杨继成。由于长期在邮路上奔忙,他肤色很黑,跟乡下老农民一个样。他不太爱说话,我问一句,他答一句。他说他每年投递里程达2万多公里,投递报纸50多万份,杂志5万多份,函件10万多份,包裹800多件。“我喜欢这份职业,漫漫邮路上播撒的是爱心和汗水,收获的是快乐和幸福。”杨继成微笑着说。
三
“上善若水,水善利万物而不争。”哲人老子对水有着精辟的论述。但作为上古“四渎”之一的淮河,历史上却水患频繁。淮河流域的发展史,也是一部人与水博弈的抗争史。
2020年7月20日8时31分,王家坝闸时隔13年再次打开闸门。蒙洼四乡镇,180.4平方公里的田园,顷刻间,再次成为一片泽国,131个庄台再次成为一座座孤岛。
蓄洪的第3天,雨,淅淅沥沥地下着,我们一行人冒雨走进蒙洼蓄洪区。此时,距离王家坝闸开闸泄洪已过去48个小时。我们沿蒙堤徐徐前行。右边,是浊浪滔天的四里湖;左边,是一片汪洋的蒙洼蓄洪库。
在老观乡马台子堤坝下面,我们遇到养鹅人曹战林和他的一群大白鹅。曹战林,土生土长的曹集人。他饲养的是皖西大白鹅,一共3000多只。3年前,他来老观乡承包了50多亩土地,一边种地,一边养鹅。他指着堤坝下一大片水面说:“几十亩玉米和黄豆都在水下面,算上化肥、种子、农药和机械耕作费用,每亩地的成本大约600多元钱。大水一来,血本无归。养鹅的大棚昨晚也被洪水冲走了,这些鹅只能在雨里淋着。老是在雨里淋着,它们也受不了,也会生病,饲料也快吃完了,我正想找领导说说,看看能不能帮我解决一下鹅饲料。开闸蓄洪是大事,咱这受点损失是小事,咱得为国家着想。”曹战林抬头看看天,又看看他的一群大白鹅,很平静地说。
一路前行,在老观乡黄泥湖排灌站门口,又遇到一位放牛的老人。二十多头牛,也同样在雨里淋着,有几头还是刚出生的小牛犊。老人说,几间牛棚都在水里泡着,这两天下雨,牛只能在雨里淋着,都生病了,昨天晚上死了一头母牛。老人的眼里含着泪花,饱经风霜的脸上,流露的是隐忍和酸楚。看着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小牛犊,我心里也酸溜溜的。
“咱不蓄洪,上下游的大城市、大工厂咋办?俺们就淹点地,死几头牲畜。水如果淌到别处,淹到人,那损失就大了。俺也没想着找国家要钱,今年受灾面积大,国家也不容易,也在渡难关。蒙洼人觉悟高,需要开闸,俺们没二话。”
在老观乡王岗村谢台庄台,我们遇到正在给庄台消毒的李亚军。李亚军从小在淮河边长大,现供职于阜南县市场监督局。王家坝开闸蓄洪后,按上级要求,他被派往王岗村谢台庄台任临时党支部书记。
“盛夏时节,高温潮湿,保持庄台上的卫生清洁,能有效预防人畜生病。我们按照防汛消杀工作要求,每天组织党员干部,给庄台消毒,给各家各户发放一些医疗用品、消毒液,并亲自给孤寡老人、残疾人送去煤气和其他生活必须品,及时帮助搬运救灾物资,及时把救灾物资发放到村民手中,这些都是我要做的工作。”
“那么大的洪水,你怕不怕?”我问李亚军。
“我从小就在水窝里泡大的,蒙洼人啥时怕过洪水?”
正和李亚军聊着,一位50多岁,名叫闫国敏的妇女跑到李亚军跟前诉说她的请求。她说她儿媳现在住在阜南县妇幼保健院,快要生产了,因为难产,需要做剖腹手术。她想去医院照顾儿媳妇,问李亚军能不能帮忙联系船只,把她送出去。李亚军立即打电话多方联系,一番忙碌后,驻汛武警部队派了两艘快艇,迅速把闫国敏安全顺利送出庄台。
“洪水围困庄台,我来这就是要解决群众的实际问题。我会把谁家孩子发烧、谁家缺米少油、谁家缺新鲜蔬菜,甚至电闸跳闸、家禽被蛇咬等踢破脚指头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来办,我要成为群众的主心骨、贴心人。”
没有豪言壮语,只有默默的牺牲与奉献。每当淮河抗洪进入最危急的时刻,每当国家需要他们做出牺牲的时候,蒙洼蓄洪区的人民,就会用开闸蓄洪的壮举诠释着,什么是真正的王家坝精神!